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楞伽经与禅宗思想(上)

早期禅宗传授,非常重视《楞伽经》。《楞伽经》,全称《楞伽阿跋多罗宝经》,4卷,刘宋求那跋陀罗译,收于大正藏第16册。本书所论即主要依据此本。本章随文注括号内只标卷数不另注出处者,均出此本。 禅宗东土初祖达摩大师以四卷《楞伽经》授与二祖慧可,并嘱他“我观汉地,唯有此经。仁者依行,自得度世”。慧可依言奉行,并令弟子们“常赍四卷《楞伽》,以为心要,随说随行。”《续高僧传》卷16《慧可传》。按同书卷25《法冲传》谓慧可“依南天竺一乘宗”讲四卷《楞伽经》,“其经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罗三藏翻,慧观法师笔受,故其文理克谐,行质相贯”。本书所论,即主要依据四卷本,收于大正藏第16册。  此后数代禅宗祖师,一直都将《楞伽经》作为重要经典递相传承。直到五祖弘忍传法六祖时,才改用《金刚经》传授。唐代净觉撰于景龙二年708的《楞伽师资记》又称《楞伽师资血脉记》,收于大正藏第85册。  记述了《楞伽经》八代相承、付持的经过。可见,《楞伽经》对禅宗初期历史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。考察《楞伽经》的基本思想,我们发现,《楞伽经》影响的不仅仅是初期禅宗史,而且是整部禅宗史。

《楞伽经》是结合如来藏思想与阿赖耶识思想的经典。全书反复强调,无始以来的习气造成了人们的沉迷,使人们不能了知诸法实际上是自心的显现。如果能够彻悟三界唯心,万法唯识,舍离能取、所取的对立,就可臻于无所分别的解脱境界。这些思想,为后世的禅宗所汲取弘扬,凝成睿智深邃、澄明通脱的禅韵诗情。

一、三界唯心、万法唯识的唯识理念

体现《楞伽经》思想的基本范畴是“五法”、“三自性”、“八识”、“二无我”。“于五法、自性、识、二种无我,究竟通达。”卷1。本章凡仅标卷数者,为四卷本《楞伽经》卷数。  所谓五法,即是“相、名、妄想、如如、正智”卷4。 其中“名”指概念,“相”指事物,“妄想”指思维。“名”、 “相”指思维对象,“妄想”指思维本身。“正智”为洞察妄相的智慧,“如如” 为彻悟性的“真理”。据《楞伽经》卷4,“是说为名,施设众名,显示诸相”。设立种种的名相,是为了表示种种现象。但“彼名彼相,毕竟不可得”,要追究名相的根本,却不可得。“始终无,觉于诸法,无展转,离不实妄想,是名如如。” 智者在名相的生灭中,始终远离妄觉,不受诸法的缠绕,就是“如如”。“随入正觉,不断不常,妄想不起,……是名正智。”不动、寂默、平等不二、不起颠倒分别的自性境界,就是“如如”之境。于“如如”之境,进入正觉,不断不常,妄想不起,就是“正智”。所谓“三自性”,指妄想自性、缘起自性、成自性:

妄想自性从相生。……若依若缘生,是名缘起。云何成自性?谓离名相事相妄想,圣智所得及自觉圣智趣所行境界,是名成自性如来藏心。卷1

“成自性”就是“如来藏心”,也就是“真如”。而所谓“八识”,则如卷4所指出的,指第八的如来藏识阿赖耶、第七的末那识俱生我执、第六的意识,以及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的前五识。所谓“二无我”,指“人无我”和 “法无我”。《楞伽经》卷1云:

云何人无我?谓离我、我所,阴界入聚,无知业爱生,眼色等摄受计著生识。一切诸根自心现器身藏,自妄想相,施设显示。如河流、如种子、如灯、如风、如云,刹那展转坏。……无始虚伪习气因。……善彼相知,是名人无我智。云何法无我智?谓觉阴界入妄想相自性,如阴界入离我、我所,阴界入积聚,因爱业绳缚。展转相缘生,无动摇。……是名法无我相。

所谓“人无我”,指离了妄想自性所执着的我,和由我引起的所作所为所想等等。因为由五阴入聚所构成的“我”的身心作用,都是由于痴和爱欲引起的业力所生起。例如由眼和色尘等的摄取、领受和执着,便生起眼识的作用。殊不知一切诸根,和能藏一切种子的阿赖耶识,都是自心所显的现识,由于妄想执着,便显示出种种妄相,寻其根本,都是在刹那不停地生灭灭生,犹如河流、种子、灯、风、云,沙那之间,辗转迁变。其实这都是无始以来的虚妄习气所形成。善于观察这种状况,了解本无实我的存在,就是人无我智,它重在对主体世界的否定。而所谓“法无我”,则是指觉知五阴、十八界、十二入等等的妄想情状,洞察阴界入等,远离我和我所。佛教认为,之所以有阴界入的积聚而为身心,同样是因为被业爱绳索所缚,辗转相缠互为诸缘,这才生出诸相。实际上,诸相皆空,其中并没有流动生灭去来之相。这就是法无我,它重在对客体世界的否定。《楞伽经》在具体讲了“五法”以至“二无我”之后,又总结性地说:“五法、三种自性、八识、二种无我,一切佛法悉入其中。”卷4表明“五法”以至 “二无我”,包括了一切佛法。它们不仅基本上概括了唯识系的主要逻辑范畴,也大致概括了唯识系的基本思想体系。

对这一思想体系精华,禅宗也予以汲取。与《楞伽经》的理论论证不同,禅宗将对三界唯心、万法唯识的感受,用诗意的感悟、灵动的境界加以显现,而不再胶葛于纷繁复杂的名相。《古尊宿》卷47《东林云门颂古》:

举《楞伽经》五法、三自性、二种无我。东林颂:“破瓶岂复作瓶事,焦种不应生孽芽。如彼虚空槃大子,毛轮垂发翳开花。”云门颂:“陕府铁牛白癞,嘉州大像耳緦。两个病痛一般,咄哉漆桶不快!”

东林珪和尚的颂,系直接化用《楞伽经》成句。“破瓶”二句化用“譬如破瓶,不作瓶事。亦如焦种,不作芽事”卷1之意,指万法本空,如果将万法执为实有,如同期望破瓶盛物、焦种生芽般荒唐。“如彼”二句化用“如虚空兔角,及与槃大子。无而有言说,如是性妄想”卷2, 以及“于彼起妄想,阴行如垂发”卷2, 进一步申明妄想皆不实、万法本无根的思想:兔本无角而设想有角,槃大石女不能生子而设想生子,明明没有的东西,却可用言语来描述它,这都是人们自心的妄想所生。执幻成真,便是妄想。凡夫执着五阴为身心之相,如同病眼者看见虚空里有毛轮如垂发,或是看见空花乱舞,“譬如种种翳,妄想众色现”卷2。 东林之颂完全熔铸《楞伽经》语意,主旨在于说明一切唯心所造,重在破斥内外境界的实存性。

大慧宗杲云门庵主的偈颂,更显禅宗本色。河南陕府城外有大铁牛,传说是禹王为防黄河泛滥所铸,为黄河守护神。嘉州大像即乐山大佛。陕府铁牛与嘉州大像本来风马牛不相及,但在禅悟之境里,两者却可以直接发生关系:“陕府铁牛吞大像,嘉州佛向藕丝藏。”《五灯》卷16《修颙》据《杂阿含经》卷16,阿修罗与天帝争战,阿修罗大败,其所率军队全部退入一藕丝孔中躲藏。修颙谓陕府铁牛与嘉州大像交战,嘉州大像失败,也退入藕丝孔中躲藏。而在另一则禅语里,则是嘉州大像吞却陕府铁牛:“却道嘉州大像,吞却陕府铁牛。”同上卷17《文准》天壤悬隔的陕府大像与嘉州铁牛能发生直接的关系,所以大慧的诗说陕府铁牛得病,嘉州大像受灾,两者心心相应,浑然一体,犹如“怀州牛吃禾,益州马腹胀”杜顺《法身颂》,《林间录》卷下引、  “南山起云北山下雨”《五灯》卷12《可真》、 “张公吃酒李公醉” 同上卷14《梵卿》之类的禅境,系万物一体不可思议的悟境。宗杲的颂,生动地表达了这种禅悟之境,显示出悟者精神生命的绝对自由,从禅悟立场显示了对“三界唯心,万法唯识”的体证。

《楞伽经》偏重文句,名相支离,在流传过程难免会产生一定的弊病。慧可曾预言:“此经四世之后,变为名相,一何可悲。”《续高僧传》卷16《释僧可》范文澜先生曾谓“历来佛教书籍都是凭空架说,违反事实,强辞夺理,穿凿附会,巧立多种名目,支离蔓衍,烦碎缴绕,使人厌恶的戏论,唯识宗更为琐碎,更是一种不值得认真对待的戏论。……这种烦琐的分析,和我国‘得意忘言’的思维习惯不合”《唐代佛教》第35页。 如果说《楞伽经》关于 “五法”、“八识”之类的精细分析,和华夏传统的得意忘言的思维习惯不合的话,那么,大慧的诗颂,则扬弃了支离的名相,直契如如不二的悟境,体现了禅宗活泼灵动生机远出的悟性。

禅宗发展到唐末五代时,禅僧们大多呵佛骂祖,轻视经典,以至众多的参禅者连佛教的基本理论都不熟悉。法眼禅师为挽此颓风,提倡三教合一。他将禅与唯识结合起来,经常标举三界唯心万法唯识,并作《三界唯心颂》:

三界唯心,万法唯识。唯识唯心,眼声耳色。色不到耳,声何触眼。眼色耳声,万法成办。万法匪缘,岂观如幻。山河大地,谁坚谁变?《法眼录》

“三界唯心,万法唯识”,重点说的是眼耳鼻舌身意,与色声香味触法间的相互关系。法眼认为,这些关系是有序的,不是无序的。“色不到耳,声不触眼”,因此并不能眼闻声耳见色。眼见色,耳闻声,宇宙万法才会显示其原本的规律和秩序。“眼识所照,名为色;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识所照,名为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。”卷4一切事物都是缘起而有。“万法匪缘,岂观如幻”,如果不是缘起,我们就不可能观察到这世界犹如梦幻似的存在。山河大地似乎是永恒的,但在这个“坚”的表象背后,却涵蕴着“变”的铁律。并且,“坚”、“变”都是相对的二分意识。法眼的意图,是教人证入“远离于断常,世间恒如梦”卷1的不二智。

法眼这首禅偈为只知教义的人指出了实修实证的方向,同时也向不通经论、胡棒乱喝的禅僧提出了学习经论的重要性。后来法眼门人德韶作偈:“通玄峰顶,不是人间。心外无法,满目青山。”法眼誉之为:“即此一偈,可起吾宗。” 《五灯》卷10《德韶》“通玄峰顶”喻禅的“妙高峰”,一旦见道解脱后,身心内外成净土,红尘不复是人间。此时,身心与山河大地融为一体,唯此一心,更无别法,举足下足,无非道场。红尘喧嚣的人世,如同莽莽青山。大道处处遍在,不用别处追寻。此偈气韵沉雄高古,意境壮浪雄阔。法眼本人的《三界唯心颂》带有极强理论色彩,他仍然非常欣赏弟子这首直探心源的禅偈。这说明,虽然在理论修养上,禅宗主张从教理中汲取营养,但论起禅学体证来,禅宗还是主张名相皆去,渣滓尽化,直接契入与天地宇宙浑然同体的诗意感悟。

二、佛凡一体、染迷净悟的如来藏思想

“如来藏”是《楞伽经》重要思想之一。“如来藏”的藏,是胎藏的意思。 “如来藏”意指如来在胎藏中。作为“佛性”的别名,“如来藏”突出了一切众生生来具有清净的如来法身,强化了人人皆可成佛的观念:“如来藏自性清净, ……有时说空、无相、无愿、如、实际、法性、法身、涅槃、离自性、不生不灭、本来寂静、自性涅槃,如是等句,说如来藏。”卷1经中又说:“如来藏是善不善因。”卷4自性清净的如来藏,之所以又成了“善不善因”,是因为“为无始虚伪恶习所熏,名为识藏,生无明住地,与七识俱。此如来藏虽自性清净,客尘所覆故,犹见不净”卷4。 “如来藏”受到“无始”以来的 “虚伪恶习”熏染,被“客尘”烦恼所障蔽,从而变成了“识藏”,变成了能够直接派生出世上一切的总基因阿赖耶识。“甚深如来藏,而与七识俱。”卷4  由于它被染污的七识搅在一起,从此,“如来藏者,受苦乐,与因俱,若生若灭”卷4, 在“苦乐”之中生灭不息。因此,佛法修证,就必须将被熏习污染的如来藏再转变成清净的如来藏:“一切自性习气,藏意识见习转变,名为涅槃。”卷2

值得注意的是,《楞伽经》指出,这个“如来藏”也没有定相与实体。“如来应供等正觉,为断愚夫畏无我句,故说离妄想无所有境界如来藏门。”卷2  《楞伽经》认为,人我身心的一切现象乃至整个人生、物理世界,都是由五阴等相续流注不断、因缘和合、互为因果而形成的。因此,宇宙中的一切境象都变动不居。所谓“如来藏”并不是指真有一个实在的如来藏存在,它的提出只是如来说法时随缘开示的种种方法之一,只是为了引导学人舍离不实的我见和妄想,迅速证得无上正等正觉,因而对之也同样不可执着。

《楞伽经》的如来藏思想对禅宗有着重大影响。达摩“深信含生、凡圣同一真性,但为客尘妄覆,不能显了”,只要“舍妄归真”,即可修行成佛《楞伽师资记·达摩》。 依据的即是如来藏思想。由于如来藏思想包含着一切众生平等、人皆具有佛性等内容,“从达摩开始,中国禅便沿着众生平等、圣凡不二的原则立场展开,也就是朝向人对自身价值的发掘方面展开,这一思想,中经慧能的发展,至洪州禅的形成,临济宗的建立而达到高峰”。潘桂明《中国禅宗思想历程》第25页,今日中国出版社1992年版。  这种观念也深刻影响到了中国禅宗开创者慧能的主要思想:“菩提般若之智,世人本自有之,只缘心迷,不能自悟。……愚人智人,佛性本无差别。只缘迷悟不同,所以有愚有智。” 《坛经·般若品》“凡夫即佛,烦恼即菩提。前念迷即凡夫,后念悟即佛。” 同上“自性迷即是众生,自性觉即是佛。”《坛经·疑问品》“自性若悟,众生是佛;自性若迷,佛是众生。”《坛经·付嘱品》慧能始终教人“见性”,强调见性成佛,“性”即是指佛性。正如有的论者所说,“慧能的佛性思想并非独创,而继承自历代楞伽师从《楞伽经》中获得的如来藏佛性思想”。潘桂明《中国禅宗思想历程》第52页。  如来藏思想不仅影响了楞伽师,而且影响了整部禅宗史。《宗镜录》卷14谓:

《楞伽经》云:“如来藏自性清净,转三十二相入于一切众生身中。”…… 如来及我,一切众生,等无有二。……马祖大师云:“汝若欲识心,现今语言,即是汝心。唤此心作佛,亦是实相法身佛,亦名为道。”……志公和尚《生佛不二科》云:“众生与佛不殊,大智不异于愚。何用外求珍宝,身内自有明珠。正道邪道不二,了知凡圣同途。迷悟本无差别,涅槃生死一如。”……真觉大师《歌》云:“……一性圆通一切性,一法遍含一切法。一月普现一切水,一切水月一月摄。诸佛法身入我性,我性同共如来合。”

禅门宗师所标举的生佛不二、即心即佛与《楞伽经》合若符契。不但《证道歌》“一性圆通一切性”等含有如来藏思想,而且在《证道歌》“摩尼珠,人不识,如来藏里亲收得”的吟咏里,也折射着《楞伽经》如来藏“如大价宝,垢衣所缠。如来之基,常住不变,亦复如是”卷2的慧光。《楞伽经》卷1的偈语形象地形容了清净的“如来藏”转为“识藏”的过程:

譬如巨海浪,斯由猛风起。洪波鼓冥壑,无有断绝时。藏识海常住,境界风所动。种种诸识浪,腾跃而转生。

“如来藏”本来澄明湛寂,因内外境风的吹荡,这寂然清净的本体,便浪潮起伏,跟着生起前面七识的种种作用。由此波浪互相撞击,汹涌澎湃,便转生一切境界,而无有止境,“犹如猛风,吹大海水。外境界飘荡心海,识浪不断” 卷1。 禅宗修行,就是要使这股识浪返归于平静无波的如来藏海:“初心学人,还令息念。澄停识浪,水清影现。”《五灯》卷2《无住》这种来自内部的识浪,便是如同傀儡般的妄心妄意。《宗镜录》卷3谓:“五根亦然,皆仗缘起。斯则缘会而生,缘散而灭。无自主宰,毕竟性空。如《楞伽经》偈云: ‘心为工技儿,意如和技者。五识为伴侣,妄想观技众。’如歌舞立伎之人,随他拍转。拍缓则步缓,拍急则步急。五根亦如是,但随意转。……意地若息,根境寂然。”禅门宗师在接引学人时,将《楞伽经》的这种思想发挥为活泼禅机:

亮座主是蜀中人,解讲三十二本经论。于江西讲次,来见开元寺老宿。据《五灯》卷3《亮座主》,此老宿即马祖大师。  宿问:“见说座主解讲经,是否?”主云:“不敢。”宿云:“将什么讲?”主云:“将心讲。”宿云: “心如工技儿,意如和伎者。争解讲得?”主云:“莫是虚空讲得?”宿云: “却是虚空讲得。”主拂袖便行。宿召:“座主!”主回首。宿云:“是什么?” 主便开悟。……宁作心师,不师于心。心如工伎儿,意如和伎者,故云心智俱不是道。《古尊宿》卷12《普愿》

“宁作心师,不师于心。”禅宗主张作心灵的主人公,而不受识心的摆布。 《从容录》第37则:“沩山问仰山:‘忽有人问一切众生但有业识茫茫,无本可据,子作么生验?’仰云:‘若有僧来即召云某甲。僧回首,乃云是甚么?待伊拟议,向道非唯业识茫茫,亦乃无本可据。’沩云:‘善哉!’”天童颂: “一唤回头识我否,依稀萝月又成钩。千金之子才流落,漠漠穷途有许愁。”  禅宗修行用功的主要方向,便是超越妄心,净化染我,获得心灵的圆满与自由,从而达到“八风吹不动天边月”的蝉蜕红尘的悟境。

三、缠缚由心、一念心歇的解脱主张

“谁缚谁解脱,何等禅境界?”卷1是谁束缚了心灵的自由,又是谁粉碎了心灵的桎梏?到底怎样才是禅悟的境界?这是《楞伽经》思考的主要问题之一。《楞伽经》反思的结果是:“凡愚妄想,如蚕作茧,以妄想丝自缠缠他,有无有相续相计著。”卷3众生以绵绵不尽的妄想之丝自缠自缚,如春蚕作茧,在无始妄想中相续执着,难舍难离。而实际上,“彼中无有若缚若解” 卷3, 本来既无所谓有什么束缚,也无所谓有什么解脱,众生却偏偏要 “妄想自缠,如蚕作茧,堕生死海,诸趣旷野,如汲井轮”卷4。 痴迷的众生以欲望之茧,将自己牢固缠缚,飘堕在深不见底的生死大海,流浪在渺无际涯的旷野,犹如汲井辘轳,轮回旋转不休,并在痴迷的执着中,生发出一系列幻相:

譬如群鹿,为渴所逼,见春时焰而作水想,迷乱驰趣,不知非水。如是愚夫,无始虚伪妄想所熏习,三毒烧心,乐色境界。见生住灭,取内外性。……如揵闼婆城,凡愚无智,而起城想。卷2

《宗镜录》卷5:“有心缘想,万境纵然。无念忆持,纤尘不现。终无心外法,能与心为缘。但是自心生,还与心为相。是以《楞伽经》云:‘不觉自心所现分剂。’不觉内识转变,外现为色,但是自心所现。”堪作此段经文注脚。春初原野上日光照映浮尘而四散,渴鹿遥见,误以为水,疾奔而饮,却啜饮无由。众生正是由于各种干渴的欲望,才执幻为真,作茧自缚。渴鹿阳焰,遂为禅林妙喻。缠缚由心,亦成宗师名言。禅宗将此种观念,表现为睿智的咏吟,并发挥为著名的公案。如大安示众:“若欲作佛,汝自是佛。而却傍家走匆匆,如渴鹿乘阳焰,何时得相应去?”《传灯》卷9《大安》白居易《读禅经》:“空花岂得兼求果,阳焰如何更觅鱼?”《全唐诗》卷455寒山诗:“但看阳焰浮沤水,便觉无常败坏人。”同上卷806宗杲颂古:“阳焰何曾止得渴,画饼几时充得饥。”《颂古》卷26深情颖脱,情智双丰。四祖道信向三祖僧璨请求接引时,两人有一段对答:

问:“唯愿和尚教某甲解脱法门。”师云:“谁人缚汝?”对曰:“无人缚。” 师云:“既无人缚汝,即是解脱,何须更求解脱?”《祖堂集》卷2《僧璨》

禅机活泼跃动,成为禅门著名公案。后来石头希迁在接引学人时,将此禅机发挥到极致:“僧问:‘如何是解脱?’师曰:‘谁缚汝!’问:‘如何是净土?’ 师曰:‘谁垢汝!’问:‘如何是涅槃?’师曰:‘谁将生死与汝!’”《五灯》卷5《希迁》石头接机,通过峻烈的逼拶手段,充分引发起学人疑情,使学人在大疑中,获得心国本无事、作茧只自缚的大悟。这些公案把《楞伽经》 “谁缚谁解脱”的反思进一步形象化、禅趣化,并且使之成为禅师开示学人时直截心源的习惯用语:“一切法本来无缚,何用解他!”《古尊宿》卷3《希运》  “你一念心自能解缚,随处解脱。”同上卷4《义玄》“本自天然,何须自缚?”同上卷45《真净》“一切诸法,本来解脱,无有系缚。” 《汾阳录》卷上汾阳颂石头逼拶学人“谁缚汝”的公案云:

未息狐疑问上流,如何解脱得心休。承君自解从谁起?直说无生是石头。 《汾阳录》卷中

学人未息狐疑,参问宗师如何才能解脱,使心地安宁。石头不愧是大家,并没有絮絮叨叨扯出一段葛藤,而是疾雷破山似地陡然反问,将疑情还给学人自己,让他彻悟无生妙理。不答而答,不说而说,是为直说、妙说。在禅门,为学人 “解粘去缚”成了禅师的主要职责。禅师开示学人的所有努力,都是为了使学人认识到作茧自缚的荒唐痴迷,从而一念心歇,顿悟菩提,回归于纤尘不染的生命源头。